赎罪07
五月榴花盛开,明媚如焰。
唐黎轻装简从,只带了两个士兵策马进城,最终停留在廷尉府前。
廷尉府衙的建筑高大威严,在日光下投下一片阴影。阴影中,廷尉府卿李晔带着下属官员等候在那里。
“唐将军,里面请。”
唐黎也不多做寒暄,只是道:“末将奉命来带走我雁返营的军奴。”
“下官早已接到诏令,恭候将军。”李晔笑着道:“唐将军不如先喝口茶再走,下官命令狱卒把贱奴洗刷干净了再带过来给将军。”
“不必。”唐黎硬梆梆地拒绝了,“他还在狱中?那本将军去狱中接他。”
“这个……将军,不太好吧,廷尉府的大牢不吉利,将军您贵为四品大员……”
“没啥吉利不吉利的,李大人,请带本将过去吧。”
李晔只得道:“那唐将军请随我来。”
于是唐黎跟着廷尉府的官员,进了廷尉府的地牢。他是第一次来,里面的状况倒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。
他本以为会看到满目血腥,听到鬼哭狼嚎,结果都没有。穿过两道厚重的铁门,门后是一个寂静的过道。过道两边是囚室,里面的囚犯却很少。空气里微微有一点血腥味,还有一点甜味,不知道是什么香料散发出来的。
囚室尽头是一间布置普通的屋子,座椅板凳,简陋的被褥,是狱卒们值班的地方。当值的狱卒看到他们进来,行礼示意。
人呢?
唐黎心中疑惑,这一圈下来,并没有看到十八。
却听李晔吩咐道:“沈大,唐将军来提重犯。”
被叫做沈大的狱卒,便从身后被褥里摸出一大串钥匙,“请将军大人,李大人随我来。”
狱卒往回走,在右侧倒数第二间囚室里打开了门。
囚室里并没有人。
唐黎望向李晔。怎么回事?
李晔笑着解释道:“唐将军有所不知,二十几天前这军奴试图越狱,打伤了不少狱卒,本官只好吩咐手下,把他关到重刑犯的囚室里去了。”
他说着做了个手势,“唐将军,这边请。”
眼前是一道石壁。
狱卒沈大上前两步,在墙上摸了一把,然后掏出钥匙,嵌入其中一个孔洞之中。这石壁上的孔洞,如黄豆一般大小,插入钥匙转动片刻之后,石壁移动了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唐黎看了心想,要不是有人带领着还真是发现不了囚室之中还套囚室,怪不得至今没人劫狱成功。
进了石门之后,又是一道铁门。
铁门之后,才是几间狭小的囚室。唐黎举目望去,大概也就六七间的样子。空气中的甜味更浓重了一点。
唐黎终是忍不住,问道:“这是什么味道?”
李晔也是不知,狱卒沈大道;“回将军大人,是安神香。”
“呵呵,你们廷尉府的囚犯待遇还挺好嘛。”
沈大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狱中日常用刑拷问,用香是为了让囚犯安静。”
唐黎便沉默了。
终于,在最里面的囚室里,看到了他的军奴十八。
其实唐黎本来也不能确定那是十八,但是这里层囚室里,只有他一个囚犯,靠在里侧墙边,蜷曲着身体,静静睡着。
唐黎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,低头穿过低矮的牢门,走了进去。
但是十八毕竟是受过死士训练的人,即使睡着也非常警醒,再轻微的脚步,也能吵醒他。何况他还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。
翻了个身,挣扎着坐了起来,仰头看着唐黎。
“唐将军,您过来是说明此案了了么?”他很冷静,也很清醒。
唐黎低头看他,在这廷尉府的大牢里住了一个多月,显然也受了不少重刑,十八比入宫时候还要更瘦一点了。长发像稻草一样乱糟糟地堆在头上,
满脸血污和煤灰一样的黑色,身上的囚衣松垮垮的,不知道被鲜血浸染了几次,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。
但是精神气还在。
唐黎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。
来之前,他就怕十八被折磨得疯了,残了,这样他再带回去也没有意义了。
“唐将军?!”见唐黎沉默,十八又问了一遍。
唐黎便微笑道:“陛下命令我来接你回去。”
他的眼睛亮了一下,“陛下相信我是清白的了?”
“没有。”唐黎残忍地打碎了他的希望,“陛下说此案再调查。”
“那现在就放我出去?”
“不是放你出去,是换个地方再审问你。”唐黎忽然有点不忍心,又添了一句话,“陛下还不想你死。”
“……我明白了。”十八扶着墙,勉强自己起身,“那走吧,唐将军。”
“你的脚……”他一站起来,唐黎倒发现他腿上伤的厉害,似乎是上了好多次夹棍,伤口腐烂,血肉外翻,脚腕处甚至已经显露白骨。
十八沉默以对。他不习惯求饶示弱,此时便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唐黎走过去,一把抱起了他,低头出了牢门,再把他扛到了肩头,“别乱挣扎,我带你出去。”
唐黎把十八从廷尉府的大牢中带出去,带到了军营之中,依旧安置在暗卫营里,原来的住处。他找军医给十八看了一下,得知基本上是皮肉伤后,就不再出现。当初狱中相逢那一刻的温柔,仿佛只是十八的错觉。
十八也只是沉默,安静地养伤。养了半个月后,就得到了回宫的命令。
他便一声不吭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,回了宫,住回了思罪院。
燕红玉见他毫发无伤的归来,忍不住喜悦之心。她带着阿佑,送了亲手做的红豆羹来。
“我本以为……”她的笑容中带着悲伤,“本以为你不会回来了。”
十八仿若无事地微笑,“但我终究……还是回来了。”
之后的日子恢复了往常的模样,他依旧做他的暗卫,早出晚归。十八很希望日子就这样平顺下去,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,他也可以把廷尉府狱中的那些苦忘记掉,就像忘记死士营的那些艰辛和不甘一样。
可是这世界上的许多事,往往都是人与愿违的。在他回宫还不足三天的黄昏,黄公公出现了。
作为皇帝身边的秉笔太监,黄公公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。
黄公公笑眯眯地道:“陛下请你去一趟。”
他一边忐忑,一边又略有期待,“去哪儿?”
“清凉殿。”
十八心中雀跃。清凉殿是宫中避暑的宫殿,不是刑房,也不是牢狱。皇帝在正规的宫殿里召见自己啊……他是想见自己么?
八年了。自从八年前御阶一别,两人已经八年未曾相见。虽然进宫后作为东宫暗卫,他数十次在梁上檐下暗中看着皇帝出现,默默看着皇帝亲自教导赵熙,可这并不叫见面,皇帝大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。
十八跟随黄公公去清凉殿的路上,幻想了许多见面的场景。皇帝见到他会怎么说呢?他并不奢望皇帝叫他儿子,也知道不能再期待父子亲情,但是能见一面,说几句话,他就觉得很开心了。
十八原以为,自己已经改头换面,成为另一个人了。赵靖宁的性格和情绪,和自己已经关系不大。那个热情开朗,正直到固执的赵靖宁,已经死了。活着的十八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馈赠,安静,顺从而忍耐。
结果一句轻巧的皇帝召见,就轻易打碎了用五年时间才慢慢垒起来的高墙,他可以听见砖块哗啦啦地倒下的声音。原来,自己内心深处,还是希望做那个天真的孩子,希望成为赵靖宁的。
不知不觉就到了清凉殿外。清凉殿是沿着宜春湖而建的宫殿,和一般规整高大的宫殿不同,反而如一个江南的小家碧玉一般,蜿蜒曲折,极有风致。
比如一般的宫殿,往往用青石铺地,最高等级的太和殿,用白玉铺地;清凉殿却是别出心裁的,用了鹅卵石。殿外更是便植翠竹,青影重重,如同纱帐。
黄公公进殿去通报,就让十八候在殿外等候。这一等候,从黄昏等到了天黑。夜深月出,宫娥们来来往往,却依旧没有一个人叫他进去。十八的心就慢慢凉了。
他一直站到了子夜,喧闹退却,万籁俱寂,唯有竹影丛中,隐约有鸣虫的叫声。这时殿中才传来一句话,“人不必进来了,叫他外头跪着回话。”
十八默默地、屈膝跪了下去。
他的心底凉透了,皇帝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。
黄公公出了门来,见他已经跪下了,也就摇摇头,不再说什么,转身回去禀告了。十八耳力不弱,显然也不需要黄公公来回传话。
殿中沉默了一会儿,又传来一句话:“陆丰瑛这个人,你可否记得?”
十八愣了下,低声答道:“记得。”
他怎么可能不记得,陆太傅,那是官至太傅,做过东宫讲席的一代大儒,荣休后又到永王府教他读书的先生。
“上次刺杀太子一案,廷尉府查出主谋是他,你有何看法?”
“不,不可能,老师他不会的……”
“他已经承认了……”
“……不会。”他还是不敢相信。
殿中又沉默了,过了一会儿,黄公公出来了。
“陛下说你可以回去了。”
“黄公公,我想见一下老师,可以么?”十八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一样请求黄仲敬帮忙,也不管合不合适,有没有效果。